2021-4-9 | 漢語言文學論文
在古代詩人筆下,登臨之作以思鄉念歸結尾,幾乎成為一種固定的寫作范式。還有些詩人在仕宦在外或游歷途中遇到類似于家鄉的景觀,不禁感而傷懷。如王禹?在任商州(今陜西商縣)團練副使時,曾作《村行》一詩:“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眼前的山村景象令詩人聯想起了故鄉濟州鉅“(今山東巨“),所以忽然心生惆悵。雖然景色相似,但詩人對于故鄉的感情卻絕非其他地域可比,鄉思鄉情具有一種唯一性、排他性。劉季孫《三月十三日過西湖》:“春風湖上過,數頃卷琉璃。斷岸獨無語,扁舟誰可期鑰水云僧有約,鳧鷺莫相疑。一一吾鄉似,傷心渡此時。”寫眼前西湖的美景令詩人想起故鄉,不由得黯然神傷。
那么,詩人們何以想到故鄉就如此傷懷呢鑰海德格爾曾在《人,詩意地安居》一書中引述荷爾德林《漫游》(一八零二)一詩后提到:“接近故鄉就是接近萬樂之源(接近極樂)。故鄉最玄奧、最美麗之處恰恰在于這種對本源的接近,絕非其他。”因為想念故鄉而不得歸,加之在外為官漂泊的種種難言滋味涌上心頭,故鄉便成了詩人們心靈上最親近的地域,成為其感情上的寄托。故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敏感的詩人將思鄉的百般滋味用情致悠長的詩歌傳達出來,雖然思念的具體地域不同,但因為這種情懷是相通的,所以極易引起讀者的共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都有那樣一個生命的本源,也都有一份積淀在內心深處的對故鄉的懷戀情感。
在宋代詩歌中,雁、橘、莼菜等動植物成為詩人借以表達思鄉之情的典型意象。“久作他鄉客,深慚薄宦非。不知云上雁,何得每年歸。夜靜聲彌怨,天空影更微。往年離別淚,今夕重沾衣。”(徐鉉《聞雁寄故人》)大雁為候鳥,至秋而南翔,年復一年無有更易,而人卻思歸不得,令人感傷。雁在鄉間是常見的一種鳥類,故看到雁就很容易聯想到家鄉。戴表元《雁南飛》:“雁南飛,勸爾飛時莫近征婦舍,手觸邊衣添淚下。更莫飛近貧士屋,弦絕樽空怨凄獨。雁南飛,飛且止,世事驚人例如此。我昔扁舟五湖水,年年見爾秋風裹。如今未斷少年情,一度雁來心一驚。今年雁來明年去,明年去去江南路。欲將書寄去邊人,明年認作書回處。”“鴻雁傳書”這種傳說中的古老通信方式,在古代文學中卻成為一種具有意味的象征形式,“雁”則成為連接故鄉與游子的媒介,成為思鄉念歸的代表意象。
徐鉉是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先仕南唐,累官至吏部尚書,入宋后為太子率更令,后因事被貶靜難行軍司馬。他寫過不少懷念故鄉揚州的詩歌:“莫怪臨風惆悵久,十年春色憶維揚。”(《贈維揚故人》)橘為南方作物,揚州所種亦多,故詩人以“橘”意象作為鄉情的代表:“游人鄉思應如橘,相望須含兩地情。”(《登甘露寺北望》)“鱸魚莼菜”的典故也常被詩人用來表達思鄉之情:“山資足后拋名路,莼菜秋來憶故鄉”(《送魏舍人仲甫為蘄州判官》)曰“喬木人誰在,鱸魚我未還。歸心寄秋水,東去日潺潺。”(《送凈道人》)莼菜是江南特有的一種水生蔬菜,鱸魚是生活在近海的一種魚。從晉代張翰開始,“莼鱸之思”就成為鄉情鄉思的代表,鱸魚、莼菜等意象也超越了其特定的地域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故鄉”內涵,即使并非吳地人也可借用它們來表達思鄉之情。
回歸精神家園
“對于中國人來講,他們讓心靈站在一個超越性的制高點上去整合物象世界,目的不是脫離大地去復樂園,而是充滿思鄉之情地去回望那大地上的故鄉。”宋代田園詩正是暗寓著這樣一種潛意識當中的還鄉情緒。因為在自然這個永恒的家園里,生命的美好與莊嚴,自然界的平和與靜穆,使詩人在審美靜觀中不禁產生了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情感和意緒,所以能夠暫時拋卻塵世俗務,而將自我生命融合消泯在對自然的皈依之中。因而,宋代詩人們對鄉思鄉情的吟唱,還寓托著它們對于回歸精神家園的渴望。宋代田園詩人不僅對于生養自己的故土懷有深深的眷戀,同時,他們在塵世生活之中往往將田園作為清凈、詩意的棲居地,“歸園田居”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他們對于回歸精神家園的強烈渴望。
離家仕宦的文人士大夫們一再在詩歌中表達“倦飛”、“思歸”之意:“田園蕪矣好東歸,今昨從渠較是非。荷子遠來無所問,江湖雅志莫相違”(李曾伯《和王潛齋韻送聞人松庵》)曰“丘壑何如歸去好,江湖終非老來宜”(李曾伯《送清湘蔣韻》)曰“竹邊聞鶴思高舉,松下觀禽絕倦飛”(李曾伯《和傅山父小園十詠》)。又有戴復古《淮上回九江》:“江水接淮水,扁舟去復回。客程官路柳,心事故園梅。活計魚千里,空言水一杯。石屏有茅屋,朝夕望歸來。”詩人心念故園,而石屏茅舍的魅力不僅僅在于空間上遠離塵囂,更在于居住此地的詩人能夠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自由清凈。
然而,對于業已步入科舉仕途的士人們而言,歸居田園通常只能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向往而存在,現實情況是他們通常到了晚年才得以隱退安閑下來:“微官共有田園興,老罷方尋隱退廬。”(蘇軾《傅、俞濟源草堂》)但是作為一種難解的情結,“歸隱”、“歸耕”等仍在詩歌中反復出現,如周密《倦游》:“眼底茂林修竹,夢中流水桃花。難莫難兮行路,悲莫悲兮無家。淡薄功名雞肋,間關世路羊腸。且攜烏有是叟,同入無何有鄉。甫里田十萬步,成都桑八百株。從教卿用卿法,不妨吾愛吾廬。”在歷經仕途艱難之后,詩人不禁漸生淡薄名利之心,渴望回歸美麗的鄉“田園安頓余生。可以說,身在仕途而心念田園,幾乎成為宋代士大夫共有的一個難解的情結。
蘇軾曾在詩文中反復詠嘆歸去,可是他終身未得真正歸隱。從通判杭州,到知密州、徐州、湖州,再到黃州及惠州、儋州,蘇軾在詞作中頻頻提到了“歸”、“歸去”,或表達了類似停止漂泊的歸隱思想,如:“蒼顏華發,故山歸計何時決”(《醉落魄窯蘇州閶門留別》)曰“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眉,長羨歸飛鶴”(《醉落魄窯席上呈楊元素》)曰“此生飄蕩何時歇鑰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醉落魄窯離京口作》)等等。然而,隨著隱逸文化精神化傾向的增強,隱居已非必往日的遁跡山林,棄絕人世,漁隱和桃隱傳統也日趨消泯,蘇軾的“歸去”情結實質上也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而并非真的要在形跡上歸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