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文學理論論文
作者:陳仲義 單位:廈門城市學院
特殊的邏輯智慧
早在上世紀40年代,穆旦就為悖論語言提供了相當成熟的文本,《春》密鑼緊鼓,攪動三回合的悖論漩渦。第一回:綠色的燃燒、反抗的擁抱、煩惱的歡樂,明顯感覺到詩人追求的熱情、反叛的意識,和與之相伴的苦悶糾結在一起;第二回合:“醒來”與潛藏在“醒來”背后的“蠱惑”產生對抗;“推開”(隱含打開)窗子與“禁閉”的肉體對抗,構成青春欲望在召喚中被阻的格局,導致既“被點燃”又無法伸展、既想飛卻“無處歸依”的尷尬;第三回合:內心欲望的爆發,因身體遭受禁閉,組合痛著和欲望著的矛盾結合體。穆旦可謂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第一個悖論高手。
40年后,年輕的歐陽江河追步他的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形式邏輯角度探究,悖論的公式類似矛盾律“是A又不是A”。悖論最簡單和通常的形式體現為矛盾意象。歐陽江河在《玻璃工廠》寫到“在大海深處,水從不流動”、“火焰是徹骨的寒冷”,前者是靜水與流深的碰撞,后者是溫暖與寒冷的對抗。下面是這首詩的一小段,由5組悖論組成,頻率之高,可見應用之廣:那么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依舊是石頭,但已不再堅固。(第一組悖論)依舊是火焰,但已不復溫暖。(第二組悖論)依舊是水,但既不柔軟也不流逝。(第三組悖論)它是一些傷口但從不流血,(第四組悖論)它是一種聲音但從不經過寂靜。(第五組悖論)從失去到失去,這就是玻璃。
語言和時間透明,付出高代價。不難分辨,5組悖論不是180度或360度的絕對對抗,如果是那樣的話,是屬于一種完全互否的狀態。5組悖論僅僅是局部性的互否,所以嚴格意義上稱為矛盾意象更為妥帖。俯拾即是的矛盾意象、矛盾情境(矛盾情境是矛盾意象的擴大化、彌散化)其間滲透的是作者強大的思辯機智,在思辯的靈活轉舵下,玻璃的特性與詩寫的特性達到高度矛盾的統一。而長詩《火焰》也是通過火焰與黑夜、火焰與白雪、與水、與愛情、與肉體種種復雜關系,展示火焰的不朽、純潔、獻身、擔戴、剛柔相濟的品格,唱出生命的輝煌頌歌。在發散式網絡結構中,它的主歌與付歌作為對應中軸,展現了靈巧自如的智力。單純從語言的悖論角度看,有三個顯著特色是值得一提的:1.復句的關聯詞運用冷和黑暗并非熄滅(轉折)但比熄滅有更多的起源(轉折遞進)火焰或水,對任何黑夜都是一只耳朵,但不朝向歌頌(轉折)當水發抖,火焰脫去衣裘當刀砍下,火焰伸出頭顱。
而我將從火的頭顱進入火的良心。(轉折)并為火焰保留最后的黑夜,(遞進因果)和白日。哦徹骨之美,盲目之美,既不是燃盡,也不是(連鎖)水從火焰流走,火在血液中流下———《火焰》九個詩句中詩人采用“并非”、“但是”、“既不也不”等關聯詞,利用轉折、并列、遞進、因果、連鎖等五種形態的邏輯推進手段,完成了情思的跌宕起伏,同時也完成語言矛盾的變化,更好地體現了火的內在豐富性。
2.邏輯上的“正反合”運用
時問則意味著火是自身的取消(反)和轉變,以火餡命名的事物是不朽(正)所有不朽事物中堅持末日的人將視火焰為寒冷、寒冷(反)在任何時間里都是高貴的(正)遠離群眾和必要的。
水靠近寒冷但在血流中貯存(過渡)火焰則是對于水的緊握,雙手(轉換)在火焰中摸不到骨頭,然而火焰堅不可摧。(合)———《火焰》9行句子有5個小層次,開頭一句用時間否定火焰,接下來以火焰能夠命名火焰肯定火焰,第3句反說,視火焰為寒冷————進入反題,緊接再一個正說“寒冷是高貴”,最后通過水與火密切依存關系,及在肉體(血與骨頭)內的轉換過渡,合題式的顯示火的不朽,呼應第2句,其思路恰是:反—正—反—正—合,通過這么一段超短途的頻頻“反正”,很可以看出詩人玩耍辯證法的嫻熟老到。而其中的“反———正”恰恰暗合了悖論的原則。
3.思維上的“兩面神”運用
古羅馬的兩面神,同時能看到正面、前方,又能看背面、后方。運用到科學思維中便是“逆向反求”法,主要指思路朝相背的方向延伸,最后在終點上歸為同一。像“光量子”的概念思維,就是將勢不兩立的質量和能量的吊詭化解為“玻粒二象性”。“將石像的微笑默想為花粉的人/自己將成為花粉/甜蜜的一生,甜蜜的死亡。”(《智慧的骷髏之舞》)———“花粉的人”以甜蜜為最終旨歸,甜密表面是相同的,但人生兩極終端生與死,內涵絕不一樣,而詩人硬把它們等同起來,表面相同的甜蜜,內在思維卻走向反面,本身也就構成一種方位不一的反諷。需要注意的,同一詩中“擁有財富卻兩手空,背負地獄卻在天空里行走”之類的矛盾意象和矛盾情境,不僅僅強調矛盾,也在矛盾中強調否定效果。因對比、反向關系,驟然間加大了思想容量。
這種“兩面神”背逆思路遍布于歐陽江河詩作中,它造成文本表層與深層蘊量的矛盾增殖,實際上亦大大提高了詩思的密度濃度。《一夜肖邦》極為純熟:……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好象從來沒有彈過。/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然后終生不再去彈。/可以/死于一夜肖邦,/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可以把肖邦彈得好象彈錯了一樣,/可以只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只彈經過句,象一次遠行穿過月亮。/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可以把柔板彈奏得象一片開闊地,/象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剛剛才走開。//可以/把肖邦彈奏得好象沒有肖邦……歐陽江河用連續八個互否句式,狡黠地否定肖邦,又極為聰慧的肯定肖邦的唯一性,真個把悖論玩得左右逢源。其中第三段是最豐富復雜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