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哲學思想論文
作者:費多益 單位:山西大學
連續性增長通常被認為是科學知識必不可少的特點,然而在20世紀的法國哲學中,“知識進步與否”卻構成了其主要的論題之一。其中,以柏格森、薩特為代表的意識哲學倡導連續、綿延和進步的歷史主義;以康吉萊姆、斯特勞斯、福柯為代表的概念哲學則信奉間斷、斷裂的非歷史主義,在他們看來,知識、概念與合理性的運動并非連續———它會有起伏、變化、停頓、跳躍、曲折和倒轉。而對于后一種思潮,巴什拉(G.Bachelard)無疑是其精神導師。
一、知識統一神話的破滅
巴什拉被引述最廣的概念就是“斷裂”(break)。關于科學的發展,巴什拉認為,科學的新舊理論之間有一種斷裂,新的理論傾向于完全超越或不連續于先前的理論。(Bachelard,2000,p.18)科學史遠不是一種漸進的演化,而是一個為一系列概念革命所震撼的過程。這些革命產生了一些可以論證的“斷裂”:最初的事實并不是根本的真理,事實上,只有當人們首先同眼前的客體決裂,只有當人們不受最初選擇的誘惑,只有當人們制止并否認了產生于最初觀察的思想時,科學的客觀性才可能實現。(巴什拉,1992年,第1頁)不僅如此,科學的合理性同樣具有歷史本身的非單一的、直線發展的性質。而科學最為艱巨的任務,也正是時刻處于整裝待發的狀態,用開放、活躍的知識代替封閉、靜止的知識,使合理性獲得演變的理由。(同上,2006年,第14頁)對于前科學精神來說,統一性是一種始終被渴求的原則,它傾向于使外表各異的現象趨同;假如科學熱衷于此的話,這種統一很快就能找到。但科學進步恰恰相反,最清晰的步驟是在拋棄膚淺的統一因素后獲得的,譬如大自然計劃的統一、邏輯的統一。(同上,第12頁)“斷裂”無疑解構了這種統一。科學努力獲得的認識本身也會衰退———抽象的、直接的問題倦怠了,只留下具體的答案。精神到了一定時期,就偏愛那些肯定而不是反駁它的知識的東西,它喜歡答案甚于問題。于是,保守的本能占據上風,精神就停止擴展了。(同上,第11頁)思想擴展的危機就意味著要徹底重組體系。因此,科學不是創新的積累者,而是它們的協調者和組織者;其任務不在于找出科學假設之間的前后關系及其緩慢的發展過程,而在于提高人們對突如其來的沖擊的敏感度。
每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新的提問法的確立,一種新的總問題的提出。巴什拉主張,科學研究以問題為出發點,即使這問題提得不適當。科學精神首先禁止人們屈從于現成的輿論,要求人們在認識之前提出問題。倘若沒有問題,就不會有科學認識。(同上,第10頁)因此,知識論的斷裂本身就是一種問題譜系的改變或者轉換,是對舊問題的置疑和對新問題的設置與建構。“知識論的斷裂”有兩層含義:一是指科學知識與日常經驗和信念相決裂,甚至相矛盾;二是指發生在兩個科學概念間的決裂,這表明科學不僅通過與日常經驗和信念的決裂而發展,而且還通過與先前的科學理論進行決裂而發展。知識論的斷裂還表現在雖然我們能從新學說推導出舊學說,但相反的情況卻是不存在的。(Bachelard,2000,p.18)例如,無論是在局部還是整體上,我們都無法從牛頓力學推導出愛因斯坦力學來,即新舊理論之間的包含推導關系基本上是不可逆的。
“斷裂”與庫恩的范式形成以及范式轉換有相通之處,它所牽涉的不僅是對自然世界的理解,也包括了對科學方法的新認識以及解釋有效性的新標準。巴什拉關于這些論題的詳細論述較庫恩與費耶阿本德對類似論題的討論要早二、三十年。兩者的差別在于后者強調范式,而巴什拉則關注概念本身的問題,其中的核心觀念是:斷裂、障礙(obstacle)與行動。(巴什拉,2006年,第33頁)對于后庫恩的一些科學哲學基本問題,巴什拉的論點仍然能給予人們很大啟發。例如,在否認科學連續發展的同時,巴什拉依然肯定科學向前進展的主張,以及范式轉換與科學理性可以兼容而不矛盾的觀點。“明確、修正、變化,這是富有活力的思想類型,它們躲避確信、統一,因為在同質的體系中遇到的障礙多于動力”。(同上,第12頁)可以說,他是以科學史的間斷性的形式探討了不同科學理論之間“不可比性”的論題。在涉及到狹義相對論時,對于使用伽利略變換和洛侖茲變換,巴什拉斷言,在可以使光速趨于無限大的日常邏輯中,兩者實際上會互相重合,而且也能夠通過簡單的數學上的操作重合在一起;但是他否認在這里找到了構思的連續性。巴什拉把這種由擴大而產生的包容(enve1oppement)形容為“非”的關系。(金森修,第104頁)在同樣的意義上,“非”歐幾里得幾何學“包容”歐幾里得幾何學,“非”拉瓦錫化學“包容”拉瓦錫化學。
因此,知識論斷裂并不僅僅是拒斥過去的科學,而且還重新闡述在新的寬廣思想背景中保存的舊觀念。“間斷”指新科學知識重組和整合舊的知識,因而不是表示認識價值的全部顛倒,而是仍將它們看作構成科學發展的理性過程的基本部分。“斷裂”本身意味著一種更普遍的概括或再造,它是開放的而非封閉的。科學史家用當今的價值與標準衡量過去,于是產生了兩種不同的“科學過去”(scientificpast):過時科學的歷史(thehistoryofoutdatedscience),以及仍然有效的科學史(thehistoryofsciencejudgedvalid)。這種對科學變革的說明使他們在拋棄科學發展連續性的同時,依然承認科學的進步,在這個意義上,后繼的框架都代表著超越其前一框架的進步。《科學精神的形成》是巴什拉關于知識論的重要著作,對法國學界影響非常大,曾啟迪了后來的許多哲學家。值得一提的是,該書中使用的文獻在17、18世紀都是二、三流的,因而且不說從哲學角度看,即便從科學史的角度看,這些文獻現在也幾乎沒有什么價值。那么,巴什拉為什么還要回顧前科學階段呢?考察一下科學史就會一目了然:雖然科學的進步遲緩、有漏洞并且混亂,但是這種情況不但不是歷史上的偶然,反而是植根于認識行為本身的難以避免的過程:人們一邊抵抗著過去的錯誤認識,一邊形成著新的認識。
謬誤比無知更有害。如果只是無知,那么基于尚未對其進行研究的事實,問題就一直停留在中立狀態。但是在謬誤的情況下,問題卻被掩蓋了,表現為已經解決的問題和不存在疑問的問題。無知與“尚不存在的問題”相關,而謬誤卻與“已經不存在的問題”相關。“已經不存在的問題”以前曾經作為問題而被明確提出過,它包含過去思考的痕跡,也縮小了進行新的研究的可能性。無知只是對未解決的對象置之不理,而謬誤則是把它隱藏起來。(同上,第279頁)所以,我們必須認識構成謬誤根源的各種各樣的知識論障礙,對它們進行分類,然后做出應對。于是,巴什拉依次提出實體論障礙、泛靈論障礙、過剩且簡單的一元論障礙等模式。這些都是“知識論障礙”的具體性例證。知識論障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外在的障礙,而是在認識活動內部出現的遲鈍與混亂。對真實的認識永遠不會是直接的、完全的,這就需要人們在認識過程中不斷克服精神本身的障礙。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論障礙不是僅從外部干擾科學的發展,相反,它們總是參與了科學的建構過程———它們總是在潛意識中起著作用。知識論障礙的無處不在決定了科學知識要想得到真理性的尊嚴,就必須放棄永恒性的要求,而保持其瞬間的特性;其原因在于障礙是從先前的思考方式遺留下來的:原先成功的科學方法后來可能會構成知識論障礙,通過舊觀點的慣性阻礙科學的進步。因此,知識形成之日就是其開始被質疑之時,否則就要成為新的障礙。